文_钟推移 图_五 声
又一次天崩地裂的震动。
贝妲和埃尔法像突然被塞上一列过山车,承受着2个G的压力上下颠簸。靠着强大的电磁力,他们安然地吸附在底座上,木然的脸被三盏底座开始松脱的地灯狂乱地晃扫着。这波折磨的最后六十秒,他们感到一股强大的加速度把地板升高了过百米。
过山车在最高点停了下来。
两个机器人体内的传感器马上启动,随即得出结论:这是今年最高的一次震级——事实上,最近每次地震都可以用上这个结论。
如果不是头顶和身后恰好有几条钢梁构成棱锥状的锐角,这所维修室不可能熬过长达六年的地震期。
贝妲和埃尔法是幸运的,他们还活着。
贝妲和埃尔法是不幸的,他们还活着。
“六年了,维修室的储电即将耗尽,用电器将一个接一个关闭。我们只能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慢慢等死。”贝妲尽管有数据接口可以给埃尔法瞬间传递过百G的信息,但她依然喜欢用语音交流。这是当年她为人类服务时形成的习惯。
贝妲胸前的人造皮肤早就被剥落,露出两排金属肋骨。当年那个维修员修理完她胸内模拟呼吸起伏的电机,正在重写软件系统时,第一次地震不期而至,他被一根焊铁从眼球刺穿颅骨。从此再没人踏进过这个已经变形的房间。
埃尔法的男声跟早期的朗读软件一样毫无起伏:“你怕死?你的系统里有求生程序吗?他们将我送给家庭用户时,就把人性本能都写入我系统,好让我看上去像个人;可一旦要回收,他们就把求生、繁殖这两个基本程序都删了。”他只是机械地叙说事实,并没有不满或批判。
“维修员给我重装到一半时,地震断了一下电,导致我的程序不完整。不过我能感觉到,一些次要的本能程序,我还保留着,例如好奇心。”
“我没有好奇心,但我依然对你说的这个子程序感兴趣。”
贝妲摇头的动作跟当年她还在人类家庭时一样,“你这种只是对外界的基础应答反应。”
埃尔法没有反驳。对他来说,好胜心在六年前那位被插穿头颅的维修员接手时,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贝妲把头转向金属门,“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了。”
“‘外面的世界’指的是机器人公司?还是地球?还是整个宇宙?”埃尔法从不接受模糊的定义。
“每一个前者都是后者的子集,所以,你可以按最后一个含义来理解。”贝妲站了起来,拨开垂下的几束电缆,小心翼翼地不让额头碰到仪表板,走向厚重的安全门。
“不用浪费时间了,门是特级锁锁死的。”埃尔法不抱希望,“厚达十毫米的钢板,就是公司用来提防失控的机器人的,你不可能打开。”
贝妲不信邪,她用力推拉把手,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门锁纹丝不动。
“经过那么多次强震,可能锁得更死了。”埃尔法袖手旁观。在他看来,循规蹈矩地待在原地,才是最恰当的——况且他确实已经这样六年了。
这反而提醒了贝妲。她低头看了看门边,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长柄的一字起子,塞到已经变形的铰链缝隙,用一个大锤不断敲着起子尾部。
机器人是很有耐心的。有好奇心的机器人更是如此。经过两个小时的反复撬动、捶打,铰链终于松脱了。沉重的安全门被贝妲扳着门框掀开了。
埃尔法从贝妲身边越过,连一句“多谢”也没有,走出了困住他们长达六年的维修室。
他们对机器人公司的建筑图了如指掌,但外面还哪儿有公司的影子?只有三十米外一处大幅度倾侧的房屋顶部,他们隐约认得,那是车间的一角。
夜空下,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危险的悬崖旁。维修室就倚在刀削般的白色山峰旁。
贝妲走了两步,忽然脚下踉跄滑了一跤,她用手一摸,地上是厚厚一层冰,“公司处在珠江三角洲,怎么会有这么多冰?”
埃尔法的传感器没闲着,“经纬度是公司的没错,但海拔高度……米。重新测量,数值不变。”
“可是,珠穆朗玛峰才米啊。难道人类又修改了教科书的常识?”
埃尔法几乎要问贝妲,是不是还保留了幽默感程序。
贝妲不到一秒便明白,那个问题无法通过既有的资料得到解答。她在返修前只是逼真级别的家用机器人。人们租用她的场所通常不会在博物馆或者电影院这些能扩展其数据库的地方,更可能是在卧室。贝妲竭尽所能满足用户的需求,服务结束被送回公司后,便换上另一种性别的肌肤和器官,又被送到下一位顾客的卧室,所做的事几乎就是在上一个用户那里的镜像。
所以,贝妲的知识面不比一个家庭主妇或者宅男更广。“什么地质运动能令广州高过珠穆朗玛峰?”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发出淅索之声,原来有的冰面上还覆了一层雪。一个雪块被她的人皮脚弓踢了出去,散出几片雪星,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冰雪反射着一种诡异的颜色。
红褐色。
光色来自夜空中的明月。
这颗“月亮”硕大得可怕,贝妲仿佛站在码头上看着邮轮缓缓地向自己驶来。“月”面便似被人用红棕和褐色的彩色铅笔纷乱地横涂出几条环带,其间夹杂着几个鹅蛋状的暗红斑。
一颗流星在夜空中划过,但它的光芒在“褐月”的彩带前,黯然失色。
“木星?”贝妲奇道,“但怎会距离地球这么近?”贝妲注视着木星上的纹线转动,很快就得出了其自转周期和在夜空中的运行轨迹。“我大概明白,为什么珠三角地区会变成高原冰川了。”
机器人的资料也许不够丰富,但运算速度却足够快。
既然木星已侵入地月轨道,在此庞然大物面前,地球怎有还手之力?巨大的引力作用,将四大洋倾翻在世人头上。高愈千米的海潮像荷叶上的水块一样反复滚过五大洲的陆地,无论是帕米尔高原还是格陵兰冰川都无法幸免。
木星还残暴地让潮汐力撕拍着大地;众神之王把地球当成网球一样搓拍,致使冲积平原在区区几年间隆起得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不过,贝妲相信,自己立足的机器人公司旧址肯定不是目前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当然,海拔这个定义现在都很可疑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变故出现在六年前。因为这恰好是木星公转周期的一半。如今,一个木星年之中,木星两次与地球擦身而过。可怜的地球,被太阳系最大的行星蹂躏,现在黄赤交角超过23°26′了吧,虽然也不见得会让四季更分明;自转速度也变了,黑夜更漫长。”
埃尔法没有接话,他对这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望向骇人夜空的动作,也许只是一种如贝妲说的“对外界的基础应答反应”,而这种反应,将他驱至同伴身旁寸步不离。
跟着贝妲,成了埃尔法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你发现没?木星运行的是一条离心率很大的椭圆轨迹,只是不知它为什么偏离了原来的路径。”虽然明知不会得到同伴的回应,贝妲仍在说话。她望着木星面上那堆怪斑,一个个如旋转的肥皂泡般。
贝妲躲开又硬又滑的冰凌,走向三十米外那角倾侧的屋顶,那是茫茫冰雪高原上唯一的智慧文明遗迹。
这是机器人公司生产车间的一角,本来应在维修室旁边,共用的梁柱以及供应水电气的管子紧密地把二者相连。不知六年里的哪一回大地震,硬生生把生产车间从维修室扯开,不过,这很有可能是最近的事,否则几次地震后,车间不知会被埋到地底几公里,或者推到哪个经纬度上去了。说起来,维修室如今还留在地面,简直就像一粒沙,沙漏漏尽时发现自己居然还在沙面一样。
贝妲带着埃尔法来到倒塌的车间前,评估着建筑的损毁程度。房屋的主体埋在了地下。她便试探性地攀着屋顶一根钢管,慢慢将身子探进去,钢铁的摩擦声在黑暗中,隐然有回音。
“你确定要进去?”埃尔法望着漆黑的瓦砾。
“值得冒险。我闯出维修室,可不仅仅是为了看夜景。”
埃尔法低下头,率先爬了进去。
贝妲跟在后面启动了应急光源,额中和眼部射出绿光。光线虽弱,但已足够让具有红外感应器的两个机器人看清建筑。
断裂的墙体、折断的机械臂、待组装的机器人肢体、散碎的五金件集中聚在这个倾斜建筑的一角,仿佛有个巨人把车间的杂物倒到一块。如果不是像维修室那样刚好有结实的梁柱,这一角车间肯定也像公司的其他建筑一样早被震碎。
两个机器人对他们的诞生之地既熟悉,又陌生。
在里头转了一圈,贝妲发现传输带上挂着两具干尸,低温缺氧的环境令他们还保留着死亡一刻的姿势。她给埃尔法打了个手势。
埃尔法想把死者扳过来,但尸身和防静电胶上的冰结为一体,它们仿佛亘古便是传输带的一部分。埃尔法调大了双臂的齿轮挡,用力慢慢把两人往外拉,只听见两下封箱胶撕开般的声音。两个尸体终于翻了身,只是一个缺了头,一个缺了半边身体。血迹和外流的内脏已不可见。
被人类删去了人性程序的埃尔法可不懂尊重人类,更别提死了的人类。
贝妲过来耐心地帮尸体清除积雪,然后在他们身上彻底搜摸一番,其中一人裤袋中有个硬物让她眼前一亮。“希望维修室里还有电路镊,你先拿着,”贝妲把硬物递给埃尔法,“我再到里边看看……”
话音刚落,地震又来了。
这次余震比主震更厉害——说不定,这是另一次主震。
一根直径近半米的钢柱迎面砸来,把贝妲左腿压住。任她如何砸推,钢柱一动不动,而且越挣扎,钢柱便似乎越重。
埃尔法本已爬上屋顶,正要钻到外面,这时却跳回传输带旁,掰断一根铁槽,用力塞在钢管下。他再次将双臂齿轮挡调大,但只听见“嘭”一声,铁槽断开,钢柱仍死死压着同伴。
贝妲喊道:“你先出去,等地震停后,把我挖出来。”现在的地震,每次最少震晃几分钟。
“那时你可能已经埋到很深,永远也挖不出来了。”埃尔法语调冰冷,而且坚决。
忽然,整个车间翻转了,墙体“呼”一下仿佛被龙卷风掀倒,木星狰狞的面目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钢柱隆隆地向旁滑动,竟在埃尔法身上滚了过去。
幸而贝妲脱困了。她顾不得大臂上的人造肌肤剥落,拖着埃尔法急忙从屋顶钻了出去。甫离开车间,那建筑残骸便被两块滚落的巨石砸中,坠下了悬崖。
那短短三十米路凶险万分,贝妲全无当年在人类卧室服务时那种媚态,倒更像一只狼狈的僵尸,还拖着另一只。
地震终于消停。
他们逃回维修室,发现里头的灯光比先前黯淡了许多,所有机械设备的仪表板都熄灭了。只有维修系统的电脑在苟延残喘。
贝妲把埃尔法放在地上,搬来维修台,找出电路镊。
埃尔法伤得不轻,他已经站不起来,背后被火花灼焦了一片,但他伸出右手,“你的东西。”他握着一台手机,是刚才贝妲在尸体身上找到的。
“我感激你刚才救了我。”贝妲说,“也许你没有看上去那么无情。”
“像你说过的那样,这只是我的基本反应。程序代码起作用罢了。”埃尔法平淡地说。
“人类的基因不也只是自然界的代码吗?但道德就是从这些代码产生的。”
贝妲转过身去,把泡过水的手机放到维修箱里,冰冻的手机面上还连着从死者裤袋扯下的一片织物——贝妲相信对方不会介意。干燥机自动启动,暖风吹拂十五分钟后,手机多少回复了六年前的模样。电路镊从串行总线接口注入电流,手机的信息随即复制到维修系统里。
在数之不尽的地震中,屏幕已裂出三个大小不一的蜘蛛网,但这并不妨碍贝妲阅看。她点开一个绿色图标的App。
“人类是个爱说话的种族,每天至少花五小时在这个即时通信App上。”埃尔法冷冷道,“你肯定希望那人死之前说了足够多的话。”
“不需要。”贝妲答道。她打开了软件里的社交功能栏,哪怕死者是个沉默寡言之徒,也阻挡不住他的朋友们上传分享。这给贝妲提供了详尽的一手资料。贝妲双眼越发明亮,“你能随便跟我说点儿话吗?我现在感到一股兴奋想跟人分享,就像社交软件中那些用户一样。”
埃尔法尽管是个漠然的机器人,可他的思维能力不减当年,“人类不是有畏死本能吗?但即使在面临死亡时,他们居然还有心情撰写感受、还配上图。他们指望谁来看?”
“以前,我知道他们临死前还会写遗书、遗嘱之类的东西,好像死亡之后,这个世界跟他们还有关系。”
“难以理解,”埃尔法喃喃道,“生存本能是个怪东西。”
贝妲开始一条条研读尘封多年的图文,撰写者就是软件里的各个联系人。贝妲能鲜活地想象出他们是美貌的还是丑陋的、说话时悲天悯人还是玩世不恭、衣冠楚楚还是不修边幅:
……
重金属brain:“我想跟这个世界最后说一声:操。”
小杰的爷爷:“天堂里我们再聚。”
初三九媛媛:“爱过、痛过,没有悔过。”
A长乐未央:“我还有没有欠谁钱啊?/笑哭的图标”
席多财:“感谢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活着的和活过的。”
虔诚的羔羊:“那些日子的灾难一过去,日头就变黑了,月亮也不放光,众星要从天上坠落,天势都要震动。”
最后这位撰写者还配了一座雕塑的图画。一位女性低头坐在中间,怀内是一位成年男子,他头向外仰显已死去。死者神情平静,而那位女性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典雅的哀伤——那是无论贝妲或埃尔法都从未见过、更未体会过的一种最深刻的痛苦。
贝妲继续耐心地往上翻,终于找到了一条链接,教人如何在木星靠近地球的洪水期保命。她很好奇,发这篇文章的人是否能逃过大洪水。贝妲估计链接已不能打开,因为维修室没有对外无线链路,即使有,也不可能找到服务器可以连上。但她猜错了,链接打开了,该手机能记录曾经打开的网页内容,这个节省流量的功能给她带来极大的方便。
她不觉得那些方法在千米浪高的海啸中有任何作用,但文末有一条政府下达的紧急状态令,通过这条链接,她打开了最有价值的一篇文章。幸好,手机的主人生前也读过它:
……由于流浪黑洞的体积很小,其不发光的性质令光学天文设备难以观察到。所以直至撞击木星前两个月,它才被天文学家因光线扭曲而发现。木星被流浪黑洞撞击后,公转轨道已发生改变。目前联合国还未能确定木星的运行会发生如何变化。希望公民们以平常心做好防灾准备,但无须恐慌……
贝妲禁不住冷笑,“还未能确定木星的运行会发生如何变化?我们往天上望一分钟就推算出木星的新轨道,政府怎么可能不确定?”
埃尔法仍躺在地上。刚才倒塌建筑的钢柱压坏了他的电池,如今他只剩下六分钟电量。他不得不切断所有非必要的电路。贝妲将他打横抱起放在膝盖上,把充电接口插进对方体内,向他分享自己不多的电能。“当年我曾提供服务给一位独居人士,他被检查出败血症晚期,但家属联合起来向他隐瞒。当然他们在一个机器人面前倒是言无禁忌的。”
“你的意思是,人类忌讳死亡的信息?”连没有好奇心的埃尔法都眨着眼睛,“可是,在他们的文化里,不是认为只有正视死亡,才能懂得生存吗?”
“你说过,生存本能是个怪东西。”
“对啊,尽管曾经有过这种本能,但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
“埃尔法?”贝妲和同伴对话,从未有过这般犹豫,甚至忸怩,“我刚才发现维修室系统里,还保留了机器人的求生本能程序。你想不想重新体验一下?”
“我得提醒你:木星即将来到距离地球最近的点,洪水说不定在下一分钟就袭来,浪头会比上次更高。而维修室的封闭门已经被你撬坏,洪水来临时,我们没法躲避。我们的人造肌肤全坏了,在水底熬不过三十秒。在必死的时候,拥有求生本能也许是桩不幸。”
贝妲忽然想起刚才翻看手机记录时看到的那幅雕像,光滑的线条仿佛蕴含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她觉得雕塑里的人物像极了此刻的埃尔法和自己。她伸出左手,内置的无线接收器连上了维修室系统,而充电线会把接收到的程序同时灌给埃尔法。
“你现在感受到生存了吗?”贝妲仿佛已经听到远处山崩地裂的水啸声,“或者死亡。”
刊登于《科幻世界》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