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河南嵩山下有一户贫苦人家,母子、夫妇一家三口,向来务农为生。姓孙名杰,母亲王氏,娶妻刘氏。
这时因洪水成灾,合家逃去山中。王氏年高受不起辛苦悲劳,染成重病。水退之后,回到故家,见家中什物器具漂流净尽,心中大为难过,病势自渐沉重。
这天王氏神志忽然清醒了些,要点东西来吃。
夫妻大喜,问老人家爱吃什么。谁知王氏这样不要那样不喜,单单要吃那田螺。这是因为大水之后,家中不知从哪里流来一个大田螺,刘氏看这田螺大得奇怪,弄点清水把它养了起来,曾给王氏瞧见,所以此时想要拿来尝尝这种新鲜味儿。
依孙杰的意思,只要母亲爱吃,管他荤素,请她吃了再讲。刘氏却想婆婆吃了几十年的长斋,无端为这田螺开荤,也是罪过。
于是,特去外面找来几个田螺壳,用滚水洗得干干净净,拿面筋干等物捣成酱,做成田螺肉模样,嵌入田螺壳中,哄那王氏。
王氏果然欢欢喜喜吃了几个,也并不知道是人工制成的假货。过了一天,她的寿数已到,就此一命鸣呼。办完丧葬,刘氏因婆婆临终爱吃田螺,所以见到那个大田螺就伤心。
孙杰便把这田螺送去水中放生。后来刘氏也得病去世,临死之时,含泪对丈夫道:“我随你二十年,替你养亲持家,自问并没失德,只不曾替你生下一男半女。这是我死不暝目的事情。”说毕而死。
从此孙杰一家只剩他一人,也不能再做田工,每日只在村中有钱人家帮佣作工维持生活。想另娶一妇,苦于力量不及,想起妻子临终的话,不由心如刀绞。
一日做工回家来,远远望见家中炊烟忽起。心中大疑,急急赶回一瞧,只见饭熟茶沸,专等他来受用。再寻那烧火之人,却是杳无踪迹。恰好肚子大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现成茶饭吃了。
天天照旧出去作工,每天回来依然饭熟于锅,茶沸于炉。只不见烧茶煮饭之人,把个孙杰真弄得又惊又怕,又十二分奇怪。于是每天下工比往常略早一刻,想跑回家中看个究竟。
谁知那人好像有先见之明,不等他回来,总先走了。孙杰扑了好几个空。一天索性请个假,仍旧一早出门,到了夜饭时分,却去邻舍人家借了一个梯子,爬上墙头,向自己厨屋内一望,原来替他煮饭的是一个绝世美人。”
孙杰心中真是万分纳罕,不由咦的一声。这一声不打紧,室中美人知道有人窥觑。但见她一阵慌张,登时形影俱无。
孙杰下了梯子,开门入室,一锅饭煮得半生不熟。一看米桶,满满地装足了一桶的白米。
另外还多了些盐肉鸡鱼之类,一起放在柜内。孙杰只得先把那饭烧熟吃了。因菜米都有,便向东家请假三天,足不出门的等那美人前来。
谁知美人知他不去作工,便不替他煮夜饭了,反在他清晨酣睡之时替他煮好一餐早饭。
孙杰几次想起大早等候美人,偏偏这几天十分好睡,每至清晨尤其睡得人事不省。一连多日仍是见不到美人一面。
美人知他不去作工,怕他没钱使用,还替他弄来许多白银,足可用得几年。
孙杰惊喜之极,便想拿这些银子开一家小小店铺,免得常年作那帮佣生涯。
主意已定,便去向那东家辞职。东家问他因何不干了,孙杰是忠厚人,不会说谎,只得把实情诉说出来。
那东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存心倒好,闻他有些异遇,便说:“你所遇的或是什么仙人,一定是你做过什么好事,救过她的性命,她才来报答你的。”
孙杰道:“小人穷得要死,哪有力量作甚好事。”
东家笑道:“好事不必要有钱才能做,你既想不起来,暂且不必管他。天上神仙未必会得你好处,或许是花木鸟兽之精曾经得你救援,前来报德也未可料。若果如此,你可预备锅焦一片,搓成小团子,等候得她来就突然将她抱住,把锅焦塞入她口中,逼她咽下,便与生人一般无二,就可问明原因。”
孙杰领教而归,便整整地坐一宵,假寐待晓。黎明悄悄地掩入厨房,果见美人背着身子正在那里切菜,孙杰依照东家嘱咐,突然上前用力抱住,同时伸出右手将预备好的锅焦塞入她口中,等她咕然一声咽下肚去。
刚想放手,忽听那美人开口道:“郎君且请放手,妾已受烟火,不能再遁,容慢慢禀告郎君罢。”
孙杰情知不是诳言,便把双手一放,美人回转脸含愧带羞的向孙杰行礼,孙杰还礼,说道:“请问娘子,小子一介穷人,因甚这样错爱?”
美人微笑道:“郎君看我是人是鬼?”
孙杰听了,不假思索,也笑道:“娘子不是天人,便是神仙。若说鬼怪,世上果然都有,只怕化不到娘子这等人才,也未必有娘子这般仁心。”
美人听了,不觉一笑道:“郎君真会说话,妾身确实不是人类。仙人太高,妖鬼太凶,贱妾都不敢冒充。尊夫人在时,可曾救过一件东西的性命么?”
孙杰忆了一回,想不起来。美人点头叹道:“惟其如此,愈见君夫妇盛德仁心,施恩不望报之君子。
妾姓罗名圆,家居淮水之滨。洪水时为大浪卷至府中,水退之时,匆匆不及离府,承尊夫人抚养珍惜,不啻骨肉。后来令堂病中迷乱,几至妾不保性命。又蒙尊夫人设计周全觅得替代,方保微生。
后来又承贤夫妇送出府中,此德此恩没齿难报。不料尊夫人如此贤德竟不永年,贱妾便生报德之心。因非人类,又羞于自媒,所以先操妇职,拟至数年后得君信爱再容自陈。何意未及一月,便得与君相聚。岂非大幸之事。事已至此,还望君勿以非类见轻。”
孙杰听完了,才悟到是那天放走的田螺。先还不免稍有惊愕,及听她言语清朗,情致缠绵,又想她数日来侍奉殷勤,心中便自有感激而无疑念。
即起身拜谢道:“娘子天人,小子穷贱粗鄙,怎配得上娘子的天生丽质?就说生活所需,虽然娘子不要小子预备什么,小子却越觉愧疚无地。”
罗圆笑道:“既承见爱,不加疑猜,彼此便是自己人了,还客气什么。但有一事务求俯允。”
孙杰忙道:“既为夫妇,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事情。”
罗圆赧然道:“妾身道行太浅,虽能变化人身,未能脱离躯壳。须等二十年后,所受烟火既多,又得君血灌溉,方能渐渐撇开顽壳,化成人体。君可于明夜子时亲到西面河边,将妾顽躯捧来,放在大缸中浸以清水,一月一换水,并须放在隐觅之处,千万不能使别人知道,这是顶顶要紧的事情,”孙杰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罗圆替孙杰做完一切事情,仍自回去。
到了晚上,孙杰恐怕误事,坐待到子时,忙忙去西首河边一看,果见自己和刘氏放的大田螺还在岸边,欢欢喜喜地抱了回来。
照她所嘱咐的话,一一布置妥贴,方去睡觉。天亮便闻厨屋内有人讲话之声,起身一看,原来罗圆又带来两个小丫环儿,正在指挥她们弄茶弄水,煮饭做菜。
一见孙杰起来,罗圆先谢了他提挈之恩,又命两个丫鬓前来叩见。二婢一齐拜过孙杰。孙杰益发大喜,从此罗圆便和孙杰成了夫妇。孙杰家中本来一无所有,此时却逐渐兴盛起来。
孙杰在市上开了一个米面铺子。经营筹划交易买卖,全凭罗圆一言,往往别人失败的生意,到她手中偏能转为胜利。不上三年便成了富厚之家。
这孙杰生性仁慈慷慨,喜欢施与,无论识与不识,凡有急难相求,没有不帮忙的。远近乡镇地方,几乎无不知有孙杰夫妇。他们大伙儿把孙杰唤做孙善人,把罗圆称为活观音。夫妻俩倒处得非常适意,非常快活,只有一桩事情不称他们的心。
刘氏临死之时,心中念念不忘孙家香火。罗氏报恩身事孙杰,也说重在替他生男育女,谁知种种事情都能满意,只有这最紧要的问题却是无法解决。
看看过了十余年,音信毫无。孙杰急得要死,常常愁眉苦脸,伤心叹气,对罗氏道:“我自问存心不坏,济难扶危不敢言功,也可算得无愧。难道老天爷就连儿子也不给一个?”
罗氏只有再三劝慰,说他年纪不大,精力未衰,又立心好善,天必赐福。孙杰听了,只好今年盼明年,明岁望后年地盼望下去。
再说天地开辟之时,有一只大老鼠,不晓因何因缘,出世以来从不损坏人家器物,偏能朝斗拜星,精修勤炼。虽系小小动物,已成不坏之身,一直过了四五千年。
正当三皇治世之时,那地方水灾为患,这老鼠也从中原被漂到西土灌口一带。
有一个村庄大小人口共有二千余,他们扶老携幼向高处避难,经过三丈多宽的一条河,不料人多桥腐,这小桥折断了。许多人跌入水中,逐浪而去,岸上一片嚎哭之声。
那个老鼠也夹在人中,见桥断人啼,情形非常可惨,也是他善根深厚,竟把自己的危险忘了,奋勇泅水,爬上那边半座断桥,到达对岸。也不晓他在什么地方找来一根很长的树干,用牙齿咬着,拖入水中,沿那座断桥衔了过来。众人才知他前来相救。
一片欢呼感谢之声震动山谷。过有片刻,老鼠又拖来一木,施展神力,用嘴一钻,就钻成两个大洞,把两木之端塞进洞内,这样便变成一座两条木头架成的桥梁。
众人扶扶扯扯的一个个走过桥去。刚巧上流大水冲至,接连几个大浪把老鼠打了开去,一霎时漂流数百里外,直把一个好义的老鼠淹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自己身子瘫在一块大岩石上,务边立着一个道童,向他微笑道:“畜生醒来了,还不拜谢师父去!”
老鼠心中明白,必定是哪一位仙人救他,才能从如此深水中提到高山上来。老鼠跟道童爬去,顷刻,便到了一个山洞。老鼠跟随道童到了里面,参拜了那位老神仙,心中感激,两只鼠眼中忽然流出眼泪来。
老神仙安慰他道:“你虽异类,得天独厚,所以有此善根,修那么大的功行。因此我着力士救你上山,现在距你淹死河中,已有一百二十五天了。”
老鼠听了,不觉吐了吐舌头。
那老仙又道:“我可怜你修炼数千年,不但未成正果,连人体都不能变化,这都是你出身太低。就在我这洞府当一个守卫童儿,让你慢慢的得点真决,传些法术,就可脱胎换骨,先成人道。不消一二千年,即可转成仙体。”
老鼠受命,接连叩了千百个头。那老神仙笑道:“你既在此执役,也须把你那原形变换变换,方不被师弟兄们轻视于你。”于是命那童儿,摘来两枚桃子,让老鼠吃了。
老鼠猛然觉得双肋发痒,便用前爪左右爬搔了一阵,哪知越搔越痒,猛的从痒处伸出两张翅膀,一扇一扇的好不轻快,而且浑身力量,似乎都聚集在这翅膀上面。
这老鼠毕竟聪明,已经悟出他老师替他换形之意,不由心中大喜,便试着把双翅一展,果然得到空气的助力轻飘飘地飞下地来。
原来为这老鼠脱胎换形的神仙就是元始天尊的大弟子文美真人。文美真人见这老鼠有助于灌口百姓,可得他们千年的香火,将来便可早转身成佛,就召来灌口大小土地,叫他们传谕灌口百姓,替他立庙奉祀,以表崇报功德之意。
灌口百姓得了土地指示,果然家家户户踊跃,替这蝙蝠造了一个庙宇,天家称他为福德正神。这蝙蝠受得人间香火久了,居然也能变化人形。不过历时不久,或七天或十天,仍要变回本体。
这蝙蝠不知怎么和那海中的平和忽然认识起来。大家全是重义尚德的人物,自然非常投契,非常和睦。
这老龙每逢上岸谒他娘坟墓,必去蝙蝠庙中谈心。蝙蝠虽不能下水,有时也化个人形,独赴海滩叫着平和的名字,这老龙便出来和他一同游玩。
不料海中另有一条蛟龙,修炼年月虽在老龙之后,学的妖法却并不在老龙之下。这蛟龙闻得平和不久将成正果,心中已是不平。
一天化了人身,行过那蝙蝠庙内,进去瞻望,见庙中只塑了一个绝大飞禽,以为是西方如来顶上的孔雀,忙上去行了个礼。出来问了土人,才知道是个老鼠变化的蝙蝠,这一来几乎把他气个半死,立时捏诀召神,把当地许多土地起喊来责问。
土地们见老蛟如此发怒,又明知蝙蝠来头不小,真是两面为难,一时面面相觑。
其中有个灵便些的说道:“大王不必动威,谅这蝙蝠岂是大王对手,不过他的祖师文美真人是大有法力的上仙,近来他又和灌口龙王非常交好。他是水族之王,万一发起怒来,只消把法身一动便能倒海移山,连阴阳两界不得安全。那些土地们果然该死,只是大王和当地人民也不免吃他的亏,这却如何是好?”
老蛟听了这话,气得他厉声怪叫起来。唬得土地们遁入土中不敢伸出头来。这老蛟拚着一口恶气径来庙中,把那蝙蝠神像打个稀烂乌糟,随手把一座庙宇也拆成瓦砾场。
这老鼠真人原替他算定香火只有一干年,哪知不到干年,就被那条蛟龙搅坏了他的寺院。
那蝙蝠回至山中,拜谒师傅文美真人,叙说陈前往事。真人神机默运良久,叹一声道:“似你出身异类,又为动物中顶顶卑下之物,居然能够有这般成就,怕除你之外,未必更有第二人,真可算物类中杰出之才。如今你正处在人禽交界的关键,我便要牒送地府转轮殿上,烦他们送你转凡入世,择一善良人家前去投胎。你须立定宗旨,勿为利欲所诱,勿为财色所迷,见义必为,视恶如仇。”
蝙蝠受命之下感极而泣,只说:“弟子明白,弟子已经说过,修道顺命,不计成败,何况师尊又明明训示弟子还有那种造化呢。”
真人大悦,马上修起牌文,派力士送去地府,冥王查看册籍,说有河南孙杰积德累功,救人无数,现在尚无子女,可着蝙蝠前去投胎。立时修了回文,仍着力士带回。真人又着力土送蝙蝠到冥中,由冥王交轮回司亲送蝙蝠下凡。
刚巧孙杰妻怀孕十月,夜间梦见一位官吏送来一只黑色飞禽,对他说道:“你夫妻行善多年,感动天心,冥王派我亲送仙禽为你之子。此物本是仙种,前程远大,不可限量,不要轻觑了他。”说毕把飞禽一放,那鸟投入怀中,一惊而醒,立刻觉得肚子生疼。
不消半个时辰就呱呱坠地,却是一个面白唇红眉清目秀的孩儿。夫妻俩喜不自胜,照梦中所见景况,可见此儿不是寻常之辈,心中愈觉慰悦。替他取名仙赐。
光阴易过,转眼仙赐已过十岁。孙杰夫妇便请个有名的先生教他读书。仙赐天赐聪明,一目数行,闻一知十,读到十四岁上,已把古今史册和许多名人典籍装满了一肚子。
一时传说开去,远近地方都知孙家孩子是天生的仙种,生有奇才。早有州官凤氏闻名来聘,和仙赐谈了一回,知他是真有才学的人,一定要请他出来做官。孙杰没奈何,只得答应州官,让仙赐跟去伺候长官。
州官大喜,和仙赐一同回任。凡是地方一应重要政事,都咨询仙赐然后施行。仙赐感他相知之意,也遇事尽心,言无不尽。不上一年,州政为之一新,人民无不感诵,州官更是喜悦。后来把仙赐举为大夫之职。
那时仙赐还不满二十岁,少年英俊,朝野称扬。便有许多达官贵人都托人说媒。有个上大夫伯皋因深爱仙赐,一定要把自己次女许配于他,竟亲自上门见孙杰夫妇,面求允婚。孙杰夫妇也久闻伯皋两位小姐都有才德。既然如此附就,焉有推却之理,自然一口允许下来,仙赐也不敢再说甚么。
当下双方议定,来年三月中迎娶。不料这年冬间,伯皋的次女蕙儿,因在花园中看家人摘取腊梅,猛见篱外有个少年男子隔着篱笆空隙尽向内望,蕙儿心中不悦,便想回宅。
正待举步,猛觉得限前一阵青光,耀得她双目缭乱,立时神志不清,扑在地上。
幸得左右扶侍的仆女丫头将她拉起来,大声呼喊。那蕙姑竟似发了疯狂一般,口口声声只要望园外奔去。也不晓她哪里来的气力,三四个妇女拚命也拉不住她,一阵大乱,早惊动里面众人。
伯皋正好下朝,闻此异事,急忙和夫人古氏、长女菊姑一同带了全班男女佣人赶到花园。正见蕙姑和一班人怒目相持,弄得婢妇们筋疲力尽。
蕙姑自己也是衣衫扯破,头发散乱,两目直视,口喷唾沫,乱嚷乱叫胡言怪语,见了父母也不知羞惧,仍旧挣扎着要出园去。
伯皋知她必是遇了邪崇,便也不问青红皂白,走近身去举手就打了她几个耳刮子。大喝道:“什么妖人敢在此地作祟,再不速去,我必请命仙凡两界帝君,处你严刑。那时你可悔之太晚了。”这话一出,果然蕙姑不似头先那样胡闹,拔步就行,径回自己卧房,仍旧不言不语,直挺挺地坐在床上。
伯皋夫妇也无可如何,只得请了医生替她诊脉,差人买了药,煎好了要蕙姑喝下去。
蕙姑接了药大笑一声,忽然变化男子口音,大声道:“你们真是混账!世上庸医开的方子哪怕千剂万剂,怎能治得小姐的病。”说时早把一碗热腾腾的药倾在身边一个面盆内,明明一小碗药,给他这一倾就倾满了面盆,高出一个顶来,宛然成了塔形。
众人都为之骇然。伯皋气愤不过,恨恨地说道:“我伯皋虽无好处及人,自问无大过恶,为甚这等邪魔偏会找到我来!”说时不觉泪下。
古氏更哭得凄凄切切,蕙姑仍作男子声气,反笑嘻嘻劝道:“两位老人家不用悲怨,如今见你俩说得可怜,少不得把我的实情告诉你们罢。
我本西海龙神,在灌口地方,有文美真人的徒弟,是一个蝙蝠,奉他师尊之命在灌口受人香烟供奉,我因他专和灌口老龙交好,目中没有我这真龙,一时性起,拆毁了他的庙宇。
但他也不该唤出老龙和我为难,将我压在海底不得翻身出头。后来老龙又冒了我的牌子去受上帝敕命,封为四海龙王。
今幸老龙师父缥缈真人奉了老君祖师之命前来灌口,会同灌口二郎神办理老龙移山填海一案,将原有海水改成一个绝大盐井,他们动工之时,略一疏忽,我得间脱逃。
打听那蝙蝠现在投生孙家为子,如今又做了你家女婿,官居上大夫之职,正要寻他报仇,遇到你们令爱,怪她生得如此美貌,偏那仇人竟有福分消受。
我心中又是一气,因此和你女儿开个玩笑。你们要知趣的,赶快退了这头亲事,我便专去找那小子,不和你们为难。
那小子是我切齿冤家,早晚必死在我手。你女儿嫁了过去也是一个寡妇,不如趁早离开为妙。我这举动半是报仇,一半也正是有益于你。你可明白么?”
伯皋听了,怒道:“胡说,你和蝙蝠为难,已经打毁了他的庙宇,他却没有向你问罪。你虽吃了苦楚,乃是老龙之过,与蝙蝠何干?这等畏强欺弱,便报了仇,泄了恨,又有什么体面呢?”
蕙姑听了这话,忽把台子一拍,大怒道:“好小子!我是善意相劝,你敢笑我怕强欺弱!”从此敲桌打凳持刀弄杖,闹得比先前更凶,弄得伯府上下个个心惊,人人不安。
伯皋一天下朝回来经过一条闹市,见许多人拥着一个道人七舌八嘴地说什么。
伯皋心中一动,吩附停车,自己步行挤入人群看了一回;方知那道人善能变幻生物,颠倒四时,把一个大桃子种入泥中,一会儿生根出枝开花结果,便生出许多桃子来。又把一束稻草栽成一枝兰花,芳香幽雅。众人知道是神仙下凡。
伯皋看得道人走了,自己紧紧随往,一直追了三四路,看看人烟稀少,是个荒野之区,那道人忽然回转头来,含笑问道:“贵人远随不易,很对不起了。”
伯皋忙着向他施礼道:“弟子实因有些小事未敢启齿奉求,所以追随法驾,欲待认明仙居洞府,容日专诚叩谒。不道上仙已经识破弟子行藏,弟子怎敢再秘。”
那道人笑着摇手道:“你不用讲,贫道完全晓得了。你那府中新近来一妖人,专和令千金作崇,可是么?”
伯皋惊拜道:“上仙有先知之明,敢问上仙,弟子生平未尝作恶为非,也没敢欺罔天地,得罪神明,怎会有此妖孽?那妖究是什么东西?可有法子治他?望上仙一一明示。”
那道人笑说:“妖人不是早已告诉你们了么,那全是他的真实供状,倒没有什么虚言。不过这厮原是灌口一蛟,他却混充神龙。也罢也罢,我既对你说了这一番话,我也少不得替你去瞧瞧来。”伯皋大喜。
那道人和伯皋只一瞬间已到了家中。伯皋恭恭敬敬请道人在书室暂坐,自己忙忙进去对夫人们说知其事。
一语未了,猛见蕙姑悍然而入,指着伯皋夫妇厉声痛骂道:“好好!你们倒会捣鬼,弄出什么仙人来!我倒要看看那位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现在还请你俩先试试我的手段。”说着张口一嘘,满地满屋烟雾迷蒙,对面不能相见。
伯皋夫妻只听得他说:“你们这等贱骨头儿,只配一个个替我死在大水之中。”
夫妻俩未及答言,忽然平地水起,自数寸至一尺、二尺、三尺,一眨眼的工夫,水深已可没膝,水中还有许多鱼精虾怪丑恶狰狞地争着攫人。
一霎时室内外人声沸扬,鸡犬不宁。伯皋夫妻对坐床上,只有坐以待毙。忽然声响亮,宛如平空起了个霹雳。
霹雳过处,顿时烟雾全消,光明倍加。伯皋睁眼一看,只见道人手举拂尘立在水面上,水不沾濡,衣履干燥,好似立在地土不般。那道人念念有词,举手一挥,水势立退,那些丑怪的妖精也消灭得无形无踪。
道人笑着对伯皋说:“妖人已去,女公子可以无忧。妖人所恨原是令婿,此去必至孙家逞凶。贫道耽留不得,须前去救援一番才好。”
伯皋夫妻慌忙跪地叩谢,不料眼前忽起一道金光,早不见了道人影子,夫妻俩俱惊讶不己。
道人别了伯皋驾云而起,直至孙杰家。刚想下落,因未见妖气,知妖精还未到。于是沉吟了片刻,拾头一望,见正东方一个大花园内似有口阵黑气,慌忙迎了上去,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官员在花园东首一个空无人的院落内对坐谈话,道人慧眼一照,已知这女子正是蛟精。
官员却便是蝙蝠转世的孙仙赐。好个道人,他便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小小蚂蚁,下落在房子中间,见那孙仙赐也似受了迷惑一般,被那妖人抱在怀中亲呢弄舌,丑态百出。
那妖人道:“好哥哥,你就跟我同去修仙了道去罢,再迟一回,你那对头就要寻上门来找你来了。”
仙赐听了,也不说什么,只呆呆地傻笑。那妖抬头四望,见没有生人,就想挟那仙赐逃出门去。
那地上的蚂蚁忽然一跃而起,马上变成个道人模样,笑嘻嘻地向他们一拦说道:“慢来慢来,要去咱们一块儿去。”
那妖一见道人,丢下仙赐,夺门而去。道人也不追赶,只在门口大声道:“那蛟龙听了,你也是有根基的灵物,赶紧回头,大道有望。若再执迷自误,我贫道虽不破杀戒,将来自有收拾你的人。到了雷霆压顶,悔之太晚了。”说完了话,见那蛟驾着黑云向东海方向逃去了。
孙仙赐恢复了本性,呆呆地立在室内,回想方才情形,正在百思不解,见道人进来,方才叩拜于地说道:“弟子方才被什么妖人迷住,弄得身不由己,神志不清,大概是仙师预知弟子受难,前来施救,敢请仙师赐示法名,并求解释顷间之事,弟子不胜感幸。”
道人坐下来,向那仙赐叹口气说道:“才别不久,你就连自己师父都不认得了,红尘迷性一至于此,岂不可叹可悲。告诉你罢,我便是你前生师父文美真人。
你是一个蝙蝠小虫,如今被我转世为人,你的根器不同平常,只是出身太卑,将来虽能成道,随时随地都免不了磨折危难。至于今天所遇,乃是前生冤仇,如此这般回事。
此妖不该死于我手,况今恶贯未盈,天条未及,所以放他逃去。将来恐仍和你作对,你得早早自定主意,见性明心。将来如有急难之事,我自打发人救应你去。”
那仙赐受了这番训海,才知自己前生之事,并知眼前点醒拯救之人即是自己前生的师尊,不觉跪下去叩头流泪道:“弟子承师尊天高地厚之恩,怎敢有负师尊的教训。自今别了师尊便当回家别亲弃官远走,前去穷山深谷修炼性命之学,万望师尊先把入门第一步功夫和修持口决传给弟子。”
文美真人点头道:“你还有俗缘未了,一时三刻就要出家怕未必办得到。到了机会来时,自然会逼得你非走不可。我今便传你一些方法和口决。依此勤炼到三年之后,便可断除烟火,强长筋力,将来修道也不无好处。”
孙仙赐再跪拜而起,真人把方法和口决传给了他,说声“后会有期,努力向上。”便万道金光瞬息不见。
仙赐跪拜送行,等得金光散净,方敢爬起身来。却还不晓得自己现在什么地方,正待起身出来,忽见外面有个绝大的花园,花园里面树林深处,隐隐有几处红墙黄瓦的宫殿。仙赐这才明白,原来是给妖人摄到皇城中御花园来了。
仙赐不觉唬得目瞪口呆。这时虞舜早已禅位,礼让夏禹为帝。夏禹虽亦出身民间,但这个在官人员无缘无故跑到御花园去,这总是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万一查问起来,那可怎么办?
仙赐急得走投无路,忽见前面有个女子,在那假山石后向他招手道:“孙大人迷了路了。”
仙赐见那女人竟知道自己姓氏官职,又在此御园之内。正不知这是什么人,存的好心或是歹意?一时应又不得,不应又不得,不由格外着忙起来。
那女子见仙赐有些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倒笑了一笑,自己迎上几步说道:“公子原来如此胆怯,难道把我这弱女子当作什么虎狼妖怪么?”
仙赐见她仪态温柔,姿容美丽,料不是坏人,就请她指示一条出路。那女子笑道:“我也不是这边的人,因管花木的老儿是我的外祖父,常常领我进这园来游玩,把园中出入的路径都认熟了,因见公子徘徊歧路,知道一定是迷了路途不得出去。
我从前原也住在公子邻近,公子每次出入府门我总看见,所以能够认识。既是相逢熟人,怎能不指点你一下?不料公子不认得我,反疑我是什么歹人,怀了什么恶意,岂不可笑!”
仙赐见她如此说了,这才恍然道:“原来娘子还是我的高邻,见面不能认识,可笑可愧。如今求娘子指我一条路径,使得早早出园回家,心感不尽。”
女子笑道:“你倒也是一个妙人,听说是老邻居就会求人指教,却不曾问人家一个姓张姓李,你这贵公子阔官吏的气派可也不算小了。”
仙赐听了,果然十分惶愧,忙着陪笑儿说道:“正是,还没请教娘子高姓,真个得罪了。”
女子笑着点头道:“这才有些道理。我姓胡,人人叫我胡三姊儿;并没什么名字。你爱叫我就称一声三姊儿得啦。”
此时女子已送仙赐一大段山路,仙赐站住说道:“方才说过,但求娘子指点一言,小子自会寻得出路,不敢劳你远送的。”
胡三姊儿大笑道:“老实告诉你,这园子路径不算十分曲折,但陌生的人光靠几句指点,却无论如何休想顺顺利利地走出门去。有些地方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只走到那边自然会得明白,不送你出去行么?”
仙赐听了这番话,只得吊着胆子低下头来跟着她急急行来,再不敢和她多说话,免得打草惊蛇,惹人起疑。
好容易出得园门,一路之上居然不曾见到一人,仙赐一颗心方才落地。心中自然万分感激那女子,正想开口致谢,不料胡三姊又料知其意,先笑道:“公子,你出了大门,打算就用不着人家了,也不请我到舍中去坐坐,喝杯茶吃些点心?”
仙赐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等话来,但又无法拒绝。
不一时到了府门,仙赐的父母正因仙赐一夜未归急得要命。此时忽见爱子已回,又带了个不相识的女子同来,不觉又喜又惊又疑又怪。
仙赐只得把已往情节略说了一遍。又指着三姊说道:“不亏这位三姊搭救,儿子今天断断不能出园,还不晓要闯出多大的祸事来例。”
孙杰夫妇方知端的,忙请进三姊,双双称谢。三姊方才拜见二老。一家欢笑,开心到了不得。那仙赐从此为始,把功名富贵家人儿女的念头,完全看得淡如烟云,一心一意只想摆脱俗尘,早登仙界,有时也把这层意思先告诉父母。
罗圆是有根器之人,并且晓得仙赐是神仙所赐,当然不能久于尘世,但求他早日了道,所以听了这话,并不十分反对。只有孙杰却不是这么想法。
从前因为没有儿子,急得上天入地求神拜佛,侥幸得了这个儿子,照世俗的眼光,自然希望他传宗接代,耀祖光宗,谁指望他家室未成,忽然发生出世的念头,那么他夫妻俩近二十年的一腔热望,满腹欢欣,不是全付流水了么!他既如此存心,对于仙赐的主张根本不能相容。
最为父子相持不下的就是仙赐的婚姻问题。一方既坚决不娶,一方却急于速成,中间最最为难的就是那位罗圆夫人了。
那救出仙赐的胡三姊,自从送回仙赐,得他父母的欢心,请她不时来玩玩,从此胡三姊便天天来孙家,和仙赐谈得非常亲热。
三姊相貌既好,人又聪明,无论什么事情,不待仙赐开口,已经替他做得非常妥贴,而且不避嫌疑不辞劳苦,凡是仙赐身上的事她没有一件不干,没有一件不做得完善。
孙杰见仙赐不愿娶妇偏和三姊谈笑,只当他是不愿伯皋之女想娶三姊为妻,所以不但不恨三姊的轻挑,反有意促二人的交好。
一天,孙杰竟瞒着罗圆把三姊请去,问她可愿意做自己媳妇?三姊一口答应。
孙杰大喜,道:“老汉只此一子,实在不愿他丢了现成富贵去访道求仙。我看他和三姊情爱最深,也最听三姊的话,三姊又肯委屈作我家媳妇,那是最好的事。只要从此能使仙赐回心转意,老汉自有办法和伯家那边商量个退婚的办法,将来也决不委屈三姊的。”
三姊听了这话,从从容容地说道:“贱妾仰慕公子人才,又承公子不弃,极愿充公子姬侍。对于伯大夫的女公子订亲在先,如何可以退婚。待贱妾劝好公子,得他心回意转,然后迎娶未迟。”
孙杰听了更加喜悦,从此暗暗留心他们的举动……
不日深夜,忽见三姊进入仙赐房中去了。孙杰见三姊深夜到来,只当今晚好事可成,心中大为宽慰,便蹑手蹑脚地立近他们窗口,窃听他们如何举动。
等了一回没甚声息,忍不住用舌尖舔湿纸窗向内一望,不觉又笑又气,原来仙赐正坐在一个薄团上闭目静气地做他的功课,三姊却立在桌旁做出种种顽皮的样子仰起头朝他微笑,神情非常妩媚,非常妖冶。
只见仙赐睁开了眼睛,并没露出惊惶的样子,只慢慢地问了一声:“怎么三姊你又来了?”
三姊见问,越发把身子一挪,挪近寸许。一张可喜可嗔的面孔差不多已贴住仙赐的腮下,却笑嘻嘻答道:“怎么说我不该来么?”
仙赐又摇摇头,正容说道:“本是应该来,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三姊聪明规矩,难道连个男女嫌疑也不晓得避忌么?”
三姊听了越发发出一种荡人心魄的娇声,说道:“怎么尽说呆话!人生世上无非为了寻快乐,百岁光阴,瞬息即过。你我萍水相逢渐成莫逆,本非偶然之事,一定有些前缘在内。公子如此拘迂,岂不辜负我一片好心。”
仙赐听说,也不动怒,也不惊惶,摇摇头说道:“三姊感情我已心领,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时候不早,三姊久留无益。”
三姊叹了一声,忽然拿出妇女们看家的本领,一霎时两泪交流,呜呜咽咽地说道:“我非下贱之人。今日之事也非蓄意淫秽,我是受人之托奉命而来。再请教公子说的‘人各有志’这四字怎么解法?”
仙赐笑道:“三姊这般聪明,难道不晓得我连原配未娶的妻子都不要了,那都是为什么?难道还能和三姊有甚苟且之事么?”
三姊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原来公子说的是什么求仙访道那句话儿,真可笑极了。莫说世上未必有真仙人,即使确有其人其事,象公子这样娇嫩之体,柔弱之身,怎受得修仙之苦。
就你本身而说,还有你老大人,只有你这个儿子,教养抚育,不晓费多少心血,无非为的想你早娶早生,传宗接代,使他老人家也得早点享那抱孙之乐。
公子便要出家,至少也得两位老人百年之后,丧葬完毕,自己再有一两个孩子,孙氏的香烟可望绵续。那时才可问心无愧。欢喜上天入地,遨八荒,游四海,成神成仙,自在逍遥,一切都由你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你半个不字?”
三姊说到这句,略略顿了一顿,朝仙赐看了一眼。仙赐神情稍许一变,也似乎有点惊心的光景。
三姊再逼紧一步,问道:“公子怎不说话?”
仙赐此时面色又回了过来,仍和常时一般,仰天大笑:“这才叫人各有志啊!”
三姊听了,不觉愕然良久,方道:“公子还说这话,可见是一点没有回心。公子,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你果然是大有根基的人,可也知我胡三姊眼前道行大可作得你的师父么?哈哈!面前有仙不肯拜,反口口声声要入山投林,弃别父母,真是愚味之极了!”
仙赐听见她说的话,倒也猛然一惊,不觉又仰起头来朝她注视几眼。
三姊笑道:“我知公子一定不信我有什么道行。但这不是可以胡说的事情,公子要怎么试验都行,不过试出之后,公子能认得我是仙人,就该拜我为师,一切事情听我盼附,公子可能依得?”
仙赐正色道:“三姊莫说戏言,若说三姊真是仙人,仙人自有名山洞府,可做的事情太多,为什么有工夫天天和我这个凡俗之夫缠在一起呢?”
三姊见他如此坚决,倒不知不觉点了点头,忽然转为怒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拉了他一把,他个仙赐提开薄团,宛如老鹰攫小鸡一般。
仙赐心中一骇,忙说:“三姊不要动手动脚。我孙仙赐啊,也决不是受人利用威胁,容易变节的人。三姊便杀了我,我也决不后悔。”
三姊见说,真个张口一呼,吐出一把小小宝剑来,迎风一晃,便变长十多倍,寒光闪闪三姊手持剑柄向仙赐一指,说道:“软说不成只硬做。限你一刻时答我,你若知趣,马上和我成婚,我将平生习练的仙法都传授与你,一样可以成仙;要是不然,这剑锋可不认你是公子贵人了!”
仙赐见她有此绝技,慨然道:“原来三姊真是剑仙,弟子倒失敬了。但弟子曾在师尊面前设过誓,此生不敢接近女色,如有违背,师尊的剑光只怕比三姊的宝剑更利害些!”
三姊见他如此坚决,却也转怒为喜,忽然后退三步,收剑入口,轻轻一笑,说道:“原来真是奇人。实不相瞒,方才种种,都是我有心试测你的道心。你年纪轻,道力浅,竟有这样胆气那般决心,将来前程真不可量。我倒失敬了。”
仙赐听说,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含笑拜谢道:“三姊果是上仙,弟子不才无识,刚才言语无状,开罪太多,万望三姊恕我。”
三姊笑道:“话虽如此,你和伯小姐一段姻缘乃是上天注定,要避也避不了。你要相信我的话,这段俗缘倒是了得越快越好。”
孙仙赐见是上天安排,只得同意娶妻。
孙杰夫妇也知这是三姊劝说之功,自然都感激她。谁知孙杰本以持续香火,不忍教儿子出家,如今仙赐答应暂不出家,那罗圆夫人忽然老蚌产珠,又得了一个儿子。临分娩的前夜,梦见一条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东西奔入腹中,醒来之后就嚷肚子疼。
不一会儿时间瓜熟蒂落,居然又是一雄。夫妻俩一番开心自不必说,尤其那位立志出家的孙仙赐,见接续香烟得有替人,比他爹妈更加来得欢喜。
到了晚上,三姊又来,仙赐忻然把得了兄弟的话告诉她。三姊笑了笑,说道:“事情倒是该喜的,但是你却慢慢欢喜,知道你这兄弟可能和你一般孝友忠诚么?”
仙赐怫然道:“三姊太会取笑了,怎见得我这兄弟一定不是好人呢?”三姊只笑了笑,更不说什么。
到了次年,把伯小姐迎娶过门,成婚之夕,小夫妻俩整整地坐谈了一夜,以后彼此相敬相爱,宛若一对同胞兄妹似的,总不见他们有甚狎亵的举动。从此仙赐照旧出去做官,回家来事亲爱妻抚抱幼弟,倒也竭尽天伦之乐。
谁知他这兄弟蛟儿却和他性情不同,气味各异。转瞬之间,蛟儿已有十二岁了。
十分聪明,却事事狡猾,专能在父母面前挑是说非,把兄嫂俩说得全无人气,而且一言一行,都显出非常诚恳的样子,令人相信他是个忠厚人儿。
一天正逢罗圆寿辰,仙赐知道母亲出身,特意买了许多田螺放生,不料给蛟儿看见了,也去买了些田螺叫人炒熟了送给罗圆说:“大哥因母亲生日,特意做这碗田螺给母亲上寿。”一句话正中罗圆心病,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蛟儿怕她见了仙赐不免直言责骂,事情就要拆穿,忙说:“娘且忍住怒气,孩儿听说大嫂还有一种恶计,要弄得娘见不得人。如今孩儿正在查察她要怎样摆布,已经有些头绪。且等我查明白了给他瞧个证据,然后再问他一个忤逆的罪名,谅他也不得抵赖了。”
罗圆夫妇久已中了蛟儿离间之计,这时已深恶仙赐夫妇,对蛟儿的话句句信从,见他这般说法,自然一口应允。
这时又值伯皋有病,仙赐夫妻同去省亲,伯皋病已临危,夫妻俩只得多住几日。蛟儿趁这机会弄了许多魔咒的东西,上写父母生年月日,用银针戳扎,弄开嫂子房门,把这些东西塞在床下席底和各处污秽地方。
自己便作起法来,弄得孙杰、罗圆一样的心痛脑涨口吐鲜血。蛟儿说这必是有人弄什么幻术暗害父母。
孙杰先是不信,请了个道人看视,也说是中了魇术。
孙杰怒道:“我夫妻一生好善,从不晓得刻薄人家。谁敢如此狠毒?”
蛟儿也故意说道:“正是,我家都是忠厚好人,有甚冤家作对。就说自己人罢,只有兄嫂俩,因父母不太喜欢他们,常有怨言,但何致下此毒手?但用魇魔之术一定要用本人生辰八字,外人又怎能知道?就是家中佣人也未必清楚呀!”
一句话打动了罗圆。妇道人家本是最信这等事情,趁着仙赐夫妇不在家中,带了蛟儿去他们房中一找,果然就找出许多用邪术的证据来。
罗圆这一怒更比上次不同,就是孙杰,因证据确凿,也深信必是仙赐夫妻所为,立刻用火焚化,他俩的毛病也便好了。
孙杰盛怒之下,就着蛟儿亲去伯家召回仙赐,要治他忤逆不孝之罪。
蛟儿忙阻止道:“父亲要告他忤逆,人不该把证据毁灭,现在没凭没据空口白话,还告他什么?况且他现为大夫,官官相护,这官司包定是你必败的。若是装个不晓,仍将他们留在家中,他们知道恶计已泄,心中不安,必要另生邪谋。我们防不胜防。不如派人送些东西给大哥,说是什么人送来,母亲记得大哥,特地送与他吃,却在里面放下毒药,先把他害死了。嫂嫂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领,等回家之后,再想法摆布他,岂不大妙。”
孙杰夫妇盛怒头上,也竟不曾三思,就着蛟儿亲去送一包点心与仙赐。
仙赐说要分些给岳父母和姨弟辈,蛟儿忙说:“母亲只赐哥哥吃光这些东西,分给别人总是不够,哥哥自己不吃倒辜负母亲慈爱之心。”
仙赐想想这话,却也不错,便胡乱吃了些,余下的仍由蛟儿带了回去。
不想到了晚上,仙赐忽然心疼欲裂,口吐狂血,宛转呼号,翻来滚去地闹个不可开交。伯皋夫妇和一家人都急得要命。
伯皋病在危急,经此一逼,双足一挺归天去了。
伯小姐送过了父亲的终,看看仙赐神色大变,一条性命也只在俄顷之间,只得丢了已死的父亲,把未死的丈夫送回家去。
两家相距本来也有十多里路,一时三刻哪里能够赶到。才行一半路程,忽听仙赐大喊一声,竟也追随他的丈人,一道灵魂奔向鬼门关去了。
伯小姐才痛父死,又悲夫亡,心中一急,哇的一声,也吐口鲜血,顿时神魂出舍,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
那班护送的人夫,个个急得无法可施。忽然一阵狂风四处卷来,一霎时天昏地黑,日色无光,路上行人对面不能相见。
伯家护送人夫,也只得找个地方暂时躲避,却把两个死人丢在车内。
一直过了个把时辰,风声稍止,云散天清,众人忙至车前看那两位死人,只剩一辆空车,哪里有甚尸体。
众人这一吓更比方才来得厉害,没奈何只得拉住地方上人作个见证,分头向伯、孙两府禀报。
伯夫人失了爱婿爱女一阵悲伤自不必说,就是孙杰夫妇,虽因蛟儿挑拨痛恨仙赐夫妻,此时闻得他们皆身死途中,尸体又不见了,究竟父子天性,孙杰先悲哭了一回,罗圆也哀泣不已。
只有蛟儿十分趁心,还说:“母亲不必伤心,他俩如此死法,可见天道不爽,越发显出他们的居心狠毒来了。要是不然,为什么死了一个,一个也会同死;死了之后连骸骨都不得回家呢?这等不孝之人,死了正好,爹妈还悲伤什么。”
老夫妇俩听了这话,也觉大有道理,流了一回眼泪也就罢了。
孙仙赐中毒身亡,一道幽魂迷迷糊糊地随风吹送,不知吹过多少地方,耳中忽听有人喝道:“孙仙赐游魂安在!”
仙赐吓了示大跳,不由心神一定,自己恍悟是已死之人,慌忙睁目一瞧,只见眼前有个女子,道姑打扮,手执拂尘,笑容满面地在他身上一拍道:“老友,别来无恙,还认得胡三姊么?”
仙赐游魂一喜,忙说:“三姊从哪里来?如今弟子受了兄弟暗算,已经蒙冤身死,应了三姊从前那句说话。三姊既在这里遇见弟子,还望大发慈悲援救弟子。”
三姊笑道:“不为救你,我却在此作甚。不必多说,快随我来。”
仙赐似喜似悲不知不觉跟了三姊,身子好似风吹败叶一般,轻飘飘地到了一个山峰之上,那里有石屋三间。
三姊走了进去,仙赐也跟随入内,向三姊下拜道:“弟子一向愚蒙,对名师总不知敬礼皈依。如今游魂飘泊四海无家,还恳三姊念数年相随之情,收录弟子,不胜幸甚。”
三姊笑道:“公子不必如此谦卑,让我把此中因果原委一一奉告。公子可晓得我是什么人啊?”
仙赐一面就坐,一面愕然凝视,不知所对。
三姊叹道:“公子真可谓一世聪明,一时糊涂。我和公子非亲非故,怎有这般大工夫管你许多闲事。公子但请追记师尊文美真人在御花园内嘱咐的言语,便知我是奉命而来。”
仙赐恍然大悟道:“照此说来,三姊竟是师尊派来照应弟子的了,可是么?”
三姊大笑道:“如今你才明白了么?师尊派我到你那边,随时指点你,也含些试察性质,要是你稍有变心或是有越轨行为,我回去报告,师尊就要用飞剑斩你,雷火诛你。”
三姊说到这里,仙赐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三姊又道:“后来再三考察,再三试验,深信你真是精诚专一,毫无杂念的君子,因此我又把许多紧要口诀传授与你,又将你的结局预先对你透露些儿,也是望你格外努力,百折不回之意啊。”
仙赐听了,起身向上拜了八大拜,叩谢过恩师,然后再向三姊拜谢。
三姊笑而避开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虽得我指点照料,我亦借你立些小小功果,将来有词以对师尊,你要这样多礼,我也要向你拜谢成全之德了。”
三姊说完了话,和仙赐相对坐了,又问道:“公子可晓得令弟为甚和你如此作对么?”
仙赐惘然道:“正是。弟子不晓他因甚如此恨我。”
三姊叹道:“你可晓得令弟是什么东西转世的?”
仙赐听了这话,沉吟多时,忽然顿足道:“咳!我明白了,怪不得母亲临分娩时梦见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一个大兽投怀而生兄弟。当时父亲说照梦中形状,若非龙蛟必是海蛟。所以取蛟儿的名字。可惜我们都太笨,明明听得有此怪梦,又有我父无意中取下这个名字,分明已经点出这事的因果,我却一点也想不出来。”
三姊笑道:“若是人的聪明能够想得到时,倒不成为天道了。”
仙赐默然良久道:“照此说来,我那兄弟不是来做孙家的子孙,简直专为报仇而来。但不知极仇之后能否弃邪归正,奉养我的父母呢?”
三姊听了,冷冷地一笑,说道:“那有这等好事。你是仁孝之人,受了这等冤害,还念念不忘你的父母,只此一念便胜许多功行。但恨你那令尊堂,太糊涂了。现在信了令弟之话,害你一命,不久他俩仍要吃令弟的亏,决没有好结果。”
仙赐流泪道:“我父母半世辛劳,结果还坏在儿子之手,岂不可悲!三姊既承师尊之命,前来救拔弟子,可否瞧在弟子分上,也把我的父母救了出来?”
三姊呸了一声,笑道:“你又说糊涂话了。劫数所定,人力岂能挽回。”
仙赐见说父母亲受罪,不觉悲痛欲绝。三姊叹道:“公子真孝子、真好人,怪不得师尊如此重视你。但师尊早知今日之事,知将来之事。曾说你母亲将来仍须赖你而度脱。你也大有报恩的机会。现在却须赶紧用功,勤修道法,方不负了师尊期望之心。”
仙赐听了,顿首受教,忽又记起自己的妻子来,因笑对三姊说:“弟子决非贪恋夫妻之情,因此女贤德,从前也蒙三姊指教许为可造之才。如今却不知她可回到府中没有,将来能否恳求三姊随时再去指示些修行之理,也使她得些小成,也不枉了三姊玉成之德。”
三姊笑了笑,才把蕙姑已死的话告诉仙赐。
仙赐一听这话,早又泪如雨下,口口声声只叫:“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三姊见他如此忠厚,告诉他说:“伯小姐人品性情不但凡人中不易多见,就在仙品中也是上等之才。她的成功将来不在你下,现在已另有你的一位师妹度了她去,收她为徒。
她的前生本是玉帝殿上一个司花仙女,因玉帝万寿,群仙庆祝,不知为甚原因和中个司香仙吏大闹口否,以致触犯天颜,一起谪贬。须经十世轮回不迷本性方可回转天曹,另加升赏。
她下凡之时,你也正从冥府前来,途中巧遇。那头老蛟知你不久下凡,特地赶先一步探听你下凡消息。因见她生得美貌,老蛟戏侮仙女,你出于义愤,邀同护送的冥卒打退老蛟,救出仙女,仙女十分感激,曾有图报之言,因此结下这层婚姻。
如今她恩已报过,你也对得住她,这一段俗缘已算了结,此后你也不必再去牵惹她。”
仙赐听了,这才恍然大悟。三姊便把那三间石室收拾一遍,让他在洞中修真,本身仍回山复命文美真人去了。
一眨眼间,又过了四五年,仙赐道心极坚,又有根基,进步很快。此时已能断绝烟火,彻悟心性。
文美真人每年又派三姊前去教他几种召神遣将和防身护体之法。
仙赐一二领会。这天正在危坐养气,忽听耳边有人说道:“田螺精遭难,还不快去报恩!”
仙赐猛地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又是胡三姊来了,慌忙起身迎接。
三姊笑道:“成日说报亲恩,如今你母亲已被令弟淹入淮水,你父亲也被令弟气恼而死,你倒不想回去瞧瞧么?”
仙赐见说,惨然下泪道:“弟子想知道我父母是为何被害的。”
三姊道:“天地之间正邪二气各有相当声势。那个蛟精入了邪教,得了那批同道的提挈指点,已能使用妖法,所以令母不能制治,反被咒禁。至于令父又是毫无道行之人,自然更不是他对手了。
你父因蛟精无恶不作训诫了几句,反被他推了一跤。年老之人经受不住,不止一日,伤重而死。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你父死后,你母因系有术之体,仍和年轻的般丰韵,便被这妖精垂诞,想干那逆伦之事,被你母咬伤手指。
蛟儿不知从哪学来的法子,将你母顽壳取了出来,陈在中堂,等得你母出来,口念:‘笃笃笃,老娘田螺壳。进进进,老娘田螺精。老螺老螺快现原形,再不现形剑下归阴?念完这几句,说也真奇,你那母亲忽然不见,原来已被收入田螺壳中,仍做她的田螺去了。
恶蛟把田螺蓄在池内,照他原意还想烹食田螺。不道老天有灵,顿时一阵大雨,把田螺飘出池,冲入淮河。这来也把蛟儿吓了一跳,不敢再动烹食之念,只用符咒将她沉入淮河,一干年内不准她有出头之日。如今你那母亲正在受苦咧。”
仙赐见说,痛哭道:“我父母有甚罪孽,落得如此惨报!请向三姊,我孙仙赐还能和父母见面不能?”
三姊道:“怎么不能?不瞒你说,现在就是师尊法旨命我带你同入水见你母亲。”
仙赐又问:“见了母亲之后,凭仗师尊神灵,三姊法力,一定可以救得母亲出险了?”
三姊摇头道:“那也没这么容易。师尊曾说,你母亲从前作孽不小,今日该有此报。不过幸而有你这个儿子替她帮忙不少。
师尊着我传给你母亲一种修炼之法,径把她那顽体炼得能大能小,大到化螺壳为海中洞府,可容千人道场,和海中龙王为友,方算完成道行脱离畜道,这才是因祸得福的好结果。
但师尊说了,他和螺精毫无关系,之所以如此,一切都是为你。你须于成道之后周游天下,立就三千功行,代你母亲报答天恩。但须迟升天界一千年。并要重入轮回,再为凡人。你能答应,才能传给你母亲大法。”
仙赐涕泣叩道:“只要救得母亲,孙仙赐情愿永作救人度世的游仙,就不得升天也无怨言。只是我父亲现在阴曹,将来可否由三姊带我去一见?”
三姊道:“你父仁厚,没做甚恶事。这次不幸受气而亡,当是前生的孽债。孽债已了,自然托生福地,再享厚禄,你倒不必再掂记他了。”
仙赐道,“话虽如此,但是我心上总想再见一见亡父的面,益发可以安心一点。”
三姊沉吟道:“这样罢,师尊现在只派我送你前去见母,却没曾要我带你走阴间的路子。我现在替你定下一个绝好的主意。我听师尊说过,令尊是好人却无仙缘,应得十五世降生富厚良善之家。等你千年行满,我必替你代求师尊仍去做他的儿子,使你们于千年之后仍为父子,岂非千秋佳话。”
仙赐大喜拜谢。又问那蛟儿结果如何,三姊摇头道:“此人本是妖种,已入邪教,将来罪恶贯盈,自有人去收拾他,何用你我费心。”
仙赐听了,方才跟随三姊出了洞门、三姊用手一指,半空中飞来两朵白云,冉冉落在面前。
三姊笑指其一说道:“你可登这上头。”
她自己也上了云头,回首见仙赐立在云端似有些颤颤的光景,因笑道:“成日只望升天,升天不腾云行么?”
两人同腾起,三姊嘱他放大胆,不必害怕,途中又指点他驾云之决。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淮河。
仙赐试着念一回云诀,果然云头渐低,降落淮河岸上。三姊用手向水中一指,只见波涛凶涌之间现出一条平坦大道。
三姊带了仙赐沿道而行。走有半个时辰,三姊说:“前面金碧辉煌一座宫殿就是你老友所居的水晶宫,我们此番先得拜访一次,方可托他照料一切。”
仙赐知他说的是前生之事,所言老友即师尊所说之龙王平和。因笑说:“既是老友,理应拜访。况且还要请他帮忙呢。”
到了水晶宫外,早有巡海夜叉前来挡住去路。三姊说明来意,又指仙赐说道:“这位便是大玉的老友。”
夜叉们一听此言,不敢怠慢,忙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撞起宫门口那口报事大钟。钟声三响,里面出来水族官员,如鳜大夫、鲤军师之类,一一向二人通过姓名。三姊带仙赐跟随几位水吏肃谨而登。
那平和大王却已知道仙赐即灌口蝙蝠转凡,特地降座相迎,大家行礼。
龙王吩咐备筵治酒款待上宾,刹那间美酒佳肴,佳珍罗列。
龙王下坐相陪,动问仙赐别后事情。仙赐从灌口老蛟凌侮,文美真人转送投生,又被老蛟转世陷害等事逐一诉说,说得那位义侠勇武的龙王,龙发冲冠,拍案顿足,厉声怪叫,立刻传令,要派手下十万水兵前去各处水府搜查老蛟,替老友报仇雪恨。
胡三姊忙起立笑阻道:“大王却慢动怒,谅此小妖,何足劳大王神兵,将来罪恶贯盈,自会开刑处治,还请大王暂息雷霆为妙。”
仙赐也再三竭力劝说,龙王把长髯一掳,嘘嘘一笑道:“也罢,既两位都这么说,寡人也何必定要与他为难。不过和孙君多年老友,今日见他被人凌侮竟不能相助一臂,问心不安。”
三姊便把仙赐前来寻母的话说了出来。龙王忙道:“这个容易,寡人派人寻找了来,救她出险,母子再相会岂不大妙。”
三姊笑道:“大王盛意非常心感,但螺精被毒蛟用妖咒镇压,不能自由,况且螺精灾孽正多,该遭此劫。家师曾言要千年劫满,让她在千年中修炼法身,还要在那顽壳内请高人作七昼夜道场,方可脱离灾晦。眼前虽苦,其实正是她修道良机。况有鄙师父传授仙决,将来成就未可限量。不过现在大王治下,这千载之内难保不再有妖人侵袭,使她不能专心修道,却是可虑。因此特带孙公子来访谒大工,请谕知淮河正神随时设法保护。孙公子就感恩不尽了。”
龙王听了,满口笑应道:“这些小事,何用尊嘱。”立时请来左右丞相和二人相见。
龙王当面吩咐二丞相把这事办好,又特派鳜大夫亲率八名巡海夜叉护送二人前去。二人不胜心感,辞过龙王,跟着鳜大夫和八名夜叉都离了水晶宫,向淮河入海处来。
到了淮海交界所在,夜叉们禀说:“此地水界就名淮海村,东边归淮神治管,这四面都是大海,现在是我们大王委派的海神管辖。请问大仙要去拜访的朋友住在哪一方。”
三姊一听这话,对夜叉们说道:“承大王盛情,委托诸位护送前来,如今到了,那边地方小,不便惊动列位,还是先请回去销差,我们自会去找。”
鳜大夫和夜叉们于是告别而去。二人仍用分水诀找到淮水之底,果见一大田螺埋在土中,只剩一个口子可以稍稍伸出头来,略略呼吸,并等那游过的小虫接些来吃。仙赐情知就是他生身之母,心中一痛,不觉痛哭起来。
三姊忙道:“莫哭莫哭,我来替你通报一声,也教你母亲认你这儿子。”
仙赐依言,俯下身去把浮在泥面螺壳抱住。
且听三姊喊道:“罗圆罗圆,你驱逐的逆子仙赐前来找你来了。”
那田螺把头伸出来,向水面瞧了瞧,看那情形,似乎已明白了,螺颈触住仙赐的头,便似粘着似的好久不动,也不肯离开。仙赐也把头贴住螺肉,放声悲恸。
良久,三姊替他说明过去的事情,并致师尊之意,劝她这千年修身立命,造成不坏之身。又道:“总因你前生造孽太多,如今该受酷报。但因你儿子之故,使你可成正道,未尝不是不幸之幸。
今将修炼口授与你,似你天资聪明,只要日夜用功,不过三百年后就能身脱顽壳,符咒之力不能拘束你。
再过五百年,功行已有八九成,休说妖魔外道不能害你。你可就在海底居住,借你顽壳作为洞府,一年后功行圆满,那时方能和你儿子会面。还当聘请高明有道之士作一绝大道场,超度你受毒害的许多魔鬼,从此孽账可清,前途顺利。”
田螺精听了,用力点了点头,以示叩谢之意。
诸事已毕,仙赐只得和三姊一同回身,出了水面,双双腾起半空,一下子工夫,早已到了天台,回到洞府之地,三姊告辞而去。
临别时郑重地吩附道:“公子,你在五百年内专做自己的功夫,五百年后虽不成仙,也很有些法力了。便该出去各处巡游,救苦济难。做满预限的功行,师尊自会送你转世下凡。那次转身之后,只要本心不昧,数十年即可登仙成道了。”
仙赐一一领诺。
三姊回山,参见文美真人,真人喜她办事小心,便从那日为始收为弟子,并替她起个法名叫通慧,仍在文美真人身边供使。
真人着她每隔数十年必去天台一走,查看仙赐功行。五百年后真人亲降天台,授仙赐炼气烧丹的大道,并得天书两卷,内载五行遁法及一切变化运用、召将遣神、收妖伏怪的法术。
百年习成,真人始命他周游各地,广立功行,又数百年而道行完成。真人慧心默运,已知孙杰投生十余世,过了一千余年,历夏商二代,现已降在洛阳张姓人家。家里富有,年已四十,尚无子嗣,即命仙赐下凡为他儿子,以偿千年前一段宿愿。
这张姓男子,名叫天成,所生一子,单名一个果字。那张果前生即孙仙赐,因宿根深厚,生而能言,灵慧异常。
十岁时文美真人派通慧去指点他。张果立时醒悟。
那天成一生好善,十余世享用不绝,自得张果为子,满心喜悦。通慧怕他将来阻挠张果修道,因利用指示张果之便,带着点醒几句。
张天成知前生因果,又见通慧云行雾走,法力无边,深信世上真有神仙。不但深喜儿子有仙根,兼想到自己身上,深怕福缘一满,转世受苦,也便立下一个修道之心,常把此意向通慧谈起。
通慧也指授他些修养的口诀,父子俩齐心一意修道。张果生母去世之后,得通慧指示,让他会同天成前去准河了结田螺精这桩公案。”
此时罗圆修道垂成,把顽壳做成一所海底洞府,那近处一带数百里内,只见彩光闪烁,熠熠辉煌。通慧到了水晶宫中,见过龙王,向龙王道了谢。
龙王笑道:“彼此都是老友,怎能言谢。闻得罗圆遵尊师法旨,在她新建洞府中建起道场,不知法师是哪一位?”
通慧道:“这事敝师在五百年前早已算定,该是一位姓李的跛脚道人主持坛事。这人和大王的老友也还有些直接间接的缘法。
那跛脚的前生原是玉帝殿上司香吏,因为口舌不慎,在万寿筵上和一位司花的女宫说了一句笑话,两人都罚堕轮回十世。
那司花仙女第一次降生就做了大王老友仙赐的夫人,也便是罗圆夫人的媳妇。
现在,这被谪两仙都经了十世轮回。这次限满,他们修成正果,便可回转天曹,另有荣升,因此料定他俩成就必不在小。现在的司花仙女生在江南何氏,司香吏却生在河南李氏,司香吏十世降生之时,祖师即派文始前去指点关照,因此李仙成道颇速,祖师亲收为徒,留在他自己门下。此公前程真不可限量咧。”
龙王点头笑道:“是了,这花仙等九世降生之事,寡人完全知道,也还替他效过一些微劳呢。”
通慧却不暇问他这事,仍接着说道:“这虽算不得什么,但仙家规矩,凡是两方有些小关系即称为缘。因此这跛仙和现在的张果,也可称得有前缘了。”
通慧别过龙王,赶到准海村中,只见那村情形大不相同。
从前是片荒凉,鱼虾不到的地方,如今却因田螺放光,各处水族中凡有一些小道行的,闻此异事,都不远千万里之遥赶来观光。
同时便有惯于经营的水族商贾,也乘机前来开设一些买卖场儿。不下十年,这荒凉满目的淮海村,竟变成了贸易兴盛的大海市。
通慧见这光景,不觉点头赞赏,一时到了那罗圆顽壳所成的洞府。洞府仍照螺壳原形建造,进口处是一座大圆门,入内屈折蜿蜒,回旋到底,方是一座小小后门。
门式亦是圆形,洞中宽敞非常,可容得数干人。罗圆已完全成为人体,自己住在中间一屋。屋分三间,两旁却有走廊可通到后。至于洞中器皿什物,虽非十分富丽,也觉清雅别致。
通慧想道:“照此情形,足可迎请众仙的了。”
正在一处一处地参观,早被洞中仆人瞧见,飞报进去。里面罗夫人在前,天成父子随后,起迎了出来。